1月23日，腊月二十九，周宝贵的“战疫”真正开始了。
按照国家法定假日的安排，这一天本应该是他在农历2019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但在这前一天，国家卫健委召开新闻发布会，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副主任李斌表示，将督促湖北省武汉市严格农贸市场管理，禁止活禽销售，严禁野生动物和活禽进入武汉市。
在国家卫健委召开发布会的同一天，丁香园发布的全国疫情趋势图显示，全国新增新冠肺炎疑似病例、确诊病例开始明显上升。而武汉也在次日——23日凌晨宣布封城。
疫情形势和社会氛围陡然收紧。在国家卫健委的发布会后，更多的省级政府陆续加入取消活禽交易的行列。与此同时，临近春节，世界最大规模的人口仍在不断迁徙中，网络上流传着基层村镇“硬核防疫”的图片，严禁非本地车辆和人员的进入。
“虽然我们一直都在关注疫情，但是一开始有专家说不会发生人传人，所以最初没有特别的注意。国家卫健委的发布会和形势的变化让我们才意识到，养殖业的‘战疫’开始了。”周宝贵是北京市华都峪口禽业有限责任公司(下简称“峪口禽业”)的党委书记，他工作的峪口禽业是全球最大的蛋鸡育种公司。
周宝贵梳理了一下2003年非典时期的经验，首先组织全国各个分公司的负责人成立了防控疫情小组，安排公司3000多人的疫情防控、调整半年前定好的生产计划、调配物资等。在工作的间隙，他还必须时刻盯着与家禽业相关的国家政策的变动——从部委发布会到各地政策的报道信息，再到家禽界同行的微信群。
大年初二(1月26日)开始，周宝贵陆续收到多个省际交通关闭、村镇道路被强制切断信息——有峪口禽业的司机被地方政府以运输活禽为由拦在高速上漂流了两天，打来电话向周宝贵求救。有时是客户打来的电话，“养殖场分布在广大的农村，很多村镇的路都强制切断了，客户要求退即将发送的鸡苗订单。”
在交通受阻的同时，峪口禽业总部和全国16个分公司11个孵化厅的鸡苗正源源不断地出孵化车。按照订单，这些一天近70万只的鸡苗出车后要立刻被运往分布在广阔农村的养殖场。另外，还有500多万只种鸡每天产出400多万枚种鸡蛋。
运不出去的鸡苗只能被销毁处理了，种鸡蛋转为了商品鸡蛋。1月25日到2月15日，峪口禽业总共损失6069万元。其中，蛋种鸡的鸡蛋和鸡苗损失4736万元，肉鸡的鸡蛋和鸡苗损失1333万元。“预计公司2月份较原计划生产的蛋鸡和肉鸡减少均在50%以上，预计一季度损失超1亿元。”周宝贵说。
从1月30日开始，多个部门也注意到地方层面的过激做法，政策开始纠偏。截至2月13日，多个省的省内交通实现了畅通自如，但仍有多个省际交通运输受限。
回顾这段“抗疫”经历，周宝贵说，此前一些地方层面出现的过激做法，在短期会影响整个行业的生产经营能力，如果四个月后养殖业产品出现严重短缺，还可能造成更为长期的影响。
连续两天的“高速路漂流”
初六(1月30日)，周宝贵接到卡车司机从河南省濮阳市南乐县高速上打来的求救电话——峪口禽业要运输15万只鸡苗到南乐县分公司，车辆即将下高速时被当地执法人员劝返。
峪口禽业南乐县的分公司设立于2016年，是当地招商引资和扶贫的重点项目。南乐县人民政府的官网显示，2016年10月，该县县委副书记、县长刘冰带队赴北京市华都峪口禽业有限责任公司实地考察对接项目合作事宜。2017年2月，该县县委副书记、县长刘冰会见华都峪口禽业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孙皓一行，就一亿只小优鸡项目建设事宜进行座谈。
“我们公司和当地政府的关系一直很好，我赶紧去找了南乐县主管畜牧业的领导。但是没有获得明确的回应，车队司机只能在高速公路上来来回回转悠。”周宝贵说，司机在高速上漂流两天后，只能折返回京了。“鸡苗是很弱小的动物，在卡车车厢待两天非死即伤，这15万只鸡苗也报废了。”
峪口禽业没有得到南乐县政府的明确答复，是因为1月21日起河南全面禁止市场销售活禽。在这前后，多个地方政府宣布禁止活禽交易。次日，国家卫健委对外表示，武汉市禁止活禽销售，严禁野生动物和活禽进入武汉市。“多个地方取消活禽交易，很多省际高速不让运输活禽了。”周宝贵说。
省际之间道路的不畅也影响了家禽们的口粮。业内的饲料存货一般可以用到初八左右，最多可以坚持到元宵节后。初八前后，峪口禽业的饲料厂就要陆续从全国各地购入饲料原料了——玉米和大豆主要来自东北三省、河北、河南等北方省份；大豆大部分是进口，豆粕要到天津、连云港、秦皇岛、张家港等沿海沿江地带去进货；石粉主要来自于内蒙古，以及辽宁抚顺、鞍山等地；磷酸氢钙的主产地在云南、四川两省。
“全国的交通都受阻，很多饲料原料根本运不进来。很多同行的养殖场没有了饲料，他们的鸡仔饿得呱呱叫。”2月1日(初八)前两天，周宝贵也开始着急起来，北京总部的饲料只能坚持到初八，但配料唯独缺少石粉。
经过多方协调，2月3日，终于有两辆运输石粉的车开进了峪口禽业饲料厂的大院。“一辆从内蒙古回来，一辆从辽宁回来。一路上两辆车战胜了很多困难，有的道路被石头或者土堆堵住了，有的道路禁止通行，他们就找了其他的车辆在路障另一边接应，用叉车一点一点来倒腾，或者在田间找能够通行的小路。看到两辆车穿越层层的封锁线，我特别兴奋，特别感动。”周宝贵说。
刹不了车的生产线
交通受阻，但峪口禽业的生产经营线却无法踩下急刹车。
“我们行业最大的特点是要连续生产。”周宝贵解释，消费者每天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畜牧产品，养殖业各个链条全年不能停歇。“没有停工复工的说法，春节三天(除夕当天、初一、初二)的假期也是轮休。”
按照既往，过了春节，随着天气转暖，大大小小的养殖户就要忙着补鸡苗入栏。一如往年，峪口禽业全体员工正式从初三开始开启新的一年。在北京市平谷区峪口镇的总部，峪口禽业3000多平米的孵化大厅里，40多个穿着红色工作服的工人分工有序——分拣、鉴别、免疫等。“一个孵化厅一年孵化出2500万只鸡苗，每个月孵化鸡苗超200万只，每天孵化出来近7万只鸡苗。”周宝贵说。
种鸡蛋在孵化车上放置21天，才能孵化出鸡苗。因此，养殖户需要提前下订单。为了春节后补苗旺季的订单，早在疫情之前孵化工人已经把种蛋放到了孵化车上，初三开始车间就可以出鸡苗了。
作为中国乃至全球最大的蛋鸡育种公司，峪口禽业在北京、天津、河北、辽宁、河南、山东、湖北、江苏、云南、新疆等地拥有16家分公司，销售鸡苗和饲料，市场辐射全国。如果没有这场疫情，初三开始，司机就要忙着将孵化出的鸡苗运送到公司的养殖场或者其他客户公司。他们从北京总部或者16家分公司为起点载运鸡苗或者饲料，最北要到吉林省的农安县、最南到云南的红河州、最西到新疆五家渠市、最东到江苏泗阳市。
峪口禽业还喂养有7万只原种鸡、40万套祖代鸡，500万套父母代鸡，每天产种鸡蛋400多万枚。“这些鸡每天都需要有人来喂，喂鸡的饲料几乎每天也要生产，饲料的原料需要从外地不断运进来。”周宝贵说。
峪口禽业三座年产18万吨的饲料厂为500多万只鸡提供口粮，同时也销往其他养殖企业。养殖场春节期间的备货一般到初十，三座饲料厂开工时间稍微晚一点。但最晚在元宵节之后，三座饲料厂必须要开工了，运输大豆、玉米、豆粕、石粉、磷酸氢钙等饲料原料的卡车进进出出。
1亿元损失
一面是刹不住车的生产线，一面是走不通的运输线，疫情之下的家禽业进退两难。
“家禽养殖业不能停产的特点决定了行业受疫情影响最大。行业惨到什么程度呢？鸡苗订单被退订了，但这些种鸡蛋早就提前21天放到了孵化车上。我们想减产都不能减。”周宝贵说，运送不出去的鸡苗只能被销毁处理了，种鸡蛋只能转为更便宜的商品鸡蛋。
据周宝贵向新京报提供的数据，1月25日到2月15日，峪口禽业蛋种鸡生产种鸡蛋4860万枚，2952万枚种鸡蛋被转为商品鸡蛋，比例60.7%，损失3488万元。生产雏鸡1320万只，其中329万只被销毁处理，比例25%，损失1248万元；
肉鸡生产种鸡蛋2890万枚，转商品蛋1108万枚，比例38%，损失702万元。生产肉鸡雏鸡768万只，608万只雏鸡被销毁处理，比例79%，损失631万元。
“预计峪口禽业2月份较原计划生产的蛋鸡和肉鸡减少均在50%以上。”周宝贵说。
相比蛋鸡苗，肉鸡苗滞销率更高。“肉鸡生产周期快，从肉鸡苗到能上市售卖只需要40天，这就需要从养殖场运输到屠宰场。正逢市场需求旺盛的春节，养殖户的肉鸡要大量出栏。但在多地取消活禽交易之后，养殖户无法运输肉鸡到屠宰场。即使能够想方设法运输到屠宰场，很多屠宰场也在取消活禽交易的政策之下被关闭了。养殖户的肉鸡没法运输、屠宰、销售，也就无法腾出鸡栏来放新鸡苗，只有退掉我们的鸡苗订单。”周宝贵说。
近日，钟南山院士介绍，据数学模型分析，我国的疫情预计2月中下旬达到最高峰后，有望开始下落。但周宝贵对公司3月的业绩并不乐观，“3月份的订单只完成了一半，3月公司业绩不会转好。”
新订单不足，一半的种鸡蛋放不到孵化车上，只能转为商品鸡蛋出售。“我们公司每天的种鸡产蛋400万枚，一半的种鸡蛋按照商品蛋2.5元一斤贱卖了。但交通受阻，卖也不好卖，没人收，很多种鸡公司的鸡蛋都爆仓了。”周宝贵说，每个鸡蛋损失0.7元。
“如果按照没有疫情发生的订单来计算，预计一个月峪口禽业损失五六千万元，一季度预计损失超1亿元。”周宝贵说。
“孤岛”中的湖北分公司
因处疫情中心的湖北省，峪口禽业湖北分公司受疫情影响最严重。
2011年，峪口禽业在湖北荆州设立了分公司。每年的春季正是补栏的旺季，两个孵化厅都处于满孵的状态，每个孵化厅每个月可以孵化出190万只鸡苗，平均每天孵化出鸡苗65000只，两个孵化厅每天孵出鸡苗13万只左右。
“我们只在除夕当天、初一休息了两天，初二就开始出鸡苗了。”韩忠栋目前担任湖北分公司的总经理。1月24日，正在北京家里准备迎接新年的他逆行回到了荆州。
在他返回荆州的前一天，武汉宣布封城。“23号武汉宣布封城后，湖北省内各个城市逐步自我封闭。到25号左右，湖北省外的各个地区已经开始严禁湖北车辆的出入。”韩忠栋说。
湖北省成为了一座被切断的孤岛，湖北省内各个地区又主动切割为更小而封闭的岛屿。与此同时，峪口禽业两个孵化厅的鸡苗正源源不断地出壳，按照计划，这些鸡苗将被运输到湖南、四川、重庆、广东等地大大小小的养鸡场。
意识到疫情和交通运输的严峻形势，韩忠栋回到荆州当天停掉了鸡苗孵化，不再放种蛋到孵化车上。即使这样，1月23日放到孵化车上的最后一批种蛋要到2月13日才能出孵化车。
“从26号(农历正月初二)至13号(农历正月二十)，一共19天。即使每天按照12万只的鸡苗计算，一共孵化出228万只鸡苗。但交通断了，除了少部分，基本都无公害销毁了。”韩忠栋说，按照每只鸡苗4.5元到5元的市场价，被销毁的鸡苗价值1000多万元。
也有少部分鸡苗因政策的变化而得以幸存。2月9日，湖北省农业农村厅表示，湖北将有序放开规模以上养殖场鸡苗调运，允许种禽场孵化的禽苗点对点运输到规模禽场。
“在这个政策出来后，湖北分公司一共成功运出13万只的鸡苗订单，分别送往荆州本地、宜昌、襄阳等省内养殖场。”韩忠栋补充，2月12日开始，武汉所有住宅小区实行封闭管理。“随着管理又收紧，我们省内的交通又不能畅通了。”
纠偏
有关部门也注意到地方层面的过激做法，政策逐渐纠偏。
1月26日，交通运输部副部长刘小明提出“一断三不断”。1月30日，农业农村部等多部委发布《关于确保“菜篮子”产品和农业生产资料正常流通秩序的紧急通知》。2月4日农业农村部印发紧急通知，要求各地不得以防疫为由，违规拦截仔畜雏禽及种畜禽运输车辆、饲料运输车辆和畜产品运输车辆，不得关闭屠宰场，不得封村断路。2月15日夜里，农村农业部等三部委发布《关于解决当前实际困难加快养殖业复工复产的紧急通知》。
“在立春这一天，农业农村部出台‘五不得’，真是春风拂面！”2月4日，周宝贵在朋友圈发文感谢农业农村部。“在农业农村部下发文件后，交通不畅的问题得到了明显的改善，各个省内交通基本畅通了，山东省内的车辆在本省各个区域可以自由来去。”
但交通仍未完全畅通，一方面不少省际之间的交通仍然不畅，很多跨省的订单仍无法运送。与此同时，即使各个省内交通可以来去自如，但不少更基层的村镇单位仍严阵以待，禁止外地车辆和人员的出入。
在社交媒体上流传着“土方防疫”图片，一些村子用设置劝返点、用沙石或者泥土堆成路障、甚至用挖掘机挖断道路的方法，拒绝一切非本村的外来人员和车辆进入。
“到处封村、封路，他们(司机)从大路绕到小路，再从小路绕到田间小路。进不了村，就在村口等着将饲料一包一包倒到养鸡户的车上。”2月11日，周宝贵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给养殖户运输饲料的视频，几个人正在田间地头用人工接力的办法运送饲料。
周宝贵希望最新的三部委政策尽快落地。不过，他也反复强调，对地方政府的一些做法表示理解。“虽然是信息化社会，(中央政策的)传达也需要时间，各个职责相互协调也需要时间；我们理解，我们等。”
失落的“大年”
和所有中国人一样，周宝贵盼望这场突然而至的疫情快点结束，回到疫情之前日常的秩序中。
在疫情之前的2019年，峪口禽业雏鸡销售4亿只，利润2亿元，均创历史新高。“受非洲猪瘟影响，市场对鸡肉和鸡蛋产能的需求上升。在2019年年底时，我们预计2020年将是家禽业‘大小年’中不错的‘大年’。订单需要提前预定，本来在春节之前，峪口禽业2020年前四个月的订单已经预定出去。但这场突然的疫情，今年业绩或许是公司成立40年最差的一年。”周宝贵说。
回顾10多天的抗疫经历，周宝贵认为，疫情本身并未给行业带来太大的影响，影响更多来自于一些地方政策层面的变化。
政策偏差的一大原因在于，家禽被极大的误解了。“希望为家禽正名，尤其在政策推出时不要拍脑袋。”包括周宝贵在内的多位家禽业人士表示。
“首先，目前没有证据和信息显示肺炎疫情和家禽有关，为什么每次受伤的都是家禽？”周宝贵说，养鸡人长期和传染疾病做斗争，有着丰富的抗疫经验，自身出于避免商业损失的考虑也会更加严格防疫。
多位大型养殖业负责人向新京报表示，多个地方政府取消活禽交易给行业带来的冲击最大。“我赞成在疫情期间对活禽交易做更严格的管理，但是不能把所有家畜类活物都当成活禽。比如鸡苗是作为生产资料的活禽，就像我们种地的‘种子’一样，不是作为消费产品的活禽。同时，禁止活禽交易的范围不应该包括屠宰这些流通环节。”周宝贵说，希望未来地方政府在出台政策不能过于宽泛，要更精细。
中国畜牧业协会副会长宫桂芬在春节期间收到很多养殖企业的求助信息。“很多企业反映，在地方政府出台关闭活禽交易市场的规定后，基层的执行演变成了完全不能运输活禽，很多地方把整个流通领域卡死了，这给养殖业的冲击最大。”
周宝贵认为，各个地方政府在制定政策的出发点时，应该有大市场的概念。“我们孵化的鸡苗要卖到全国各地的养殖场，同样我们生产饲料需要的原料也来自全国各地。因此各个地方不能画地为牢抗疫，否则市场资源无法配置。”周宝贵说，政策要封锁的应该是病毒，而不是交通。
